2020年只剩兩個月了，進入2021年，一些習以為常的生活場景將會改變。

深夜的北京西二旗，打工人決定放下手頭工作，到離公司最近的大排檔解饞，發現大排檔提供的一次性塑料餐具變成了瓷碟、瓷碗；上海名媛健身沖涼后，卻發現健身房化妝間臺面上用來掏耳朵的塑料棉簽消失了；廣州的大學生點了一杯珍珠奶茶，閉上眼享受咀嚼珍珠帶來的快感，吸著吸著，一枚珍珠卡在了變軟的紙吸管里。

這些改變源于新版“限塑令”。2020年1月16日，國家發改委、生態環境部共同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塑料污染治理的意見》，與十多年前的“限塑令”相比，一系列新規定不再只針對塑料購物袋。各類塑料制品在2020年、2022年和2025年三個時間節點里，逐步迎來“死線”。

國人對“限塑令”并不陌生——2001年，一次性發泡塑料餐具被禁；2008年，厚度小于0.025毫米的超薄塑料袋被禁。但這二者至今仍隨處可見，“限塑令”甚至成了“售塑令”，花錢即可買到塑料袋。

距離2020年底“大限”只有兩個月，南方周末記者在多個城市采訪發現，仍有許多餐廳、奶茶店和超市未收到禁限要求，傳統塑料制品廠商尚在觀望，新材料廠家則滿懷信心，準備放手一搏。地方政府對“限塑令”的態度也不相同，有的設立了嚴苛的考核體系，有的還未按國家要求，發布省級方案。

2020年之后的“塑”戰，真的會不一樣嗎？

紙吸管訂單驟然增多

或許你也吐槽過星巴克紙吸管難用——其實早在2018年，星巴克就承諾在兩年內用紙吸管全面替代塑料吸管。喜茶從2019年6月就開始增加紙吸管選項，在北京地區的外賣現已全部默認配送紙吸管，并將向全國其它城市推行。

2020年10月，廣東東莞虎門鎮，康源公司總經理江塨漢的心情不錯，最近紙吸管的訂單在不斷增加，基本來自“喜茶”“奈雪的茶”等一線奶茶品牌。不過，江塨漢感覺，紙吸管商家最狂飆時并非現在，而是2018年底-2019年初。那時，因為歐盟禁塑，來自海外的紙吸管訂單驟然增多。

他當時曾看到一段視頻，棱皮海龜身體虛弱，救援人員將它打撈上船后，從鼻子里抽出一根長長的塑料吸管，血順著海龜鼻子橫流。這段視頻和其他驚悚的照片在自媒體上不斷出現：死去的信天翁肚里塞滿了塑料，塑料隨著洋流在太平洋上堆積，形成一個巨大的垃圾島……隨著科學研究的進展，塑料在一些不可思議的地方被發現——北極、世界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乃至人體體內。

江塨漢感到限塑是全世界的共同趨勢，“料到中國遲早會推動”。實際上，新“限塑令”是國內外政策互相影響的結果。中國禁止進口“洋垃圾”，倒逼出口國想辦法應對。2019年，被稱為歐版“限塑令”的歐盟法案禁止棉簽、吸管、餐具等一次性塑料制品投放市場。吸管棉簽被列入中國的新“限塑令”，也受到了歐盟法案影響。

新“限塑令”頒布時趕上新冠疫情暴發，國內疫情逐步穩定后，品牌的行動加快。2020年6月30日，麥當勞中國宣布：“為了地球，不‘管’了”——在北上廣深不再免費提供吸管，轉而采用自帶飲嘴的新式杯蓋。9月15日，深圳麥當勞不再免費提供一次性塑料餐具，有需要的食客可以向前臺購買。網友質疑，麥當勞將環保成本轉嫁到消費者頭上。對于外界質疑，截至發稿，麥當勞尚未回復南方周末記者。

對于曾經背負著“毀滅下一代”質疑的外賣，“無需餐具”是主要發力點。自2019年來，餓了么、美團在北上廣深將“無需餐具”作為默認選項。

餓了么公益負責人時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外賣商家如果滿足采用可循環包裝袋（如無紡布袋）、簽署藍色星球無需餐具承諾書等等要求，就能成為餓了么“藍色星球”商戶，獲得平臺的流量獎勵。針對有商戶不知去哪里找替代材料，餓了么正在與國內外的可降解材料生產商尋求合作。

美團外賣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數據顯示，2019年7月-2020年7月，消費者選擇“無需餐具”的訂單較上一年同比增長203%。針對有的商家在消費者選擇“無需餐具”后仍會配送餐具，美團設計了獎懲措施，執行表現好的商家有流量獎勵，反之有處罰。“目前以鼓勵為主。”美團公關熊哲表示。

快遞行業，看似不起眼的封裝膠帶也要“瘦身”。京東青流計劃人士介紹，2019年雙11期間，京東封箱膠帶瘦身超過1860萬米，整個雙十一期間共減少超4萬噸快遞垃圾。

“黨政機關事業單位禁塑試點做得最好”

受疫情影響，2020年7月，新版限塑令的配套文件《關于扎實推進塑料污染治理工作的通知》姍姍來遲。通知由十部委聯合發布，新增了工信部、住建部、農業農村部、商務部、文化和旅游部、市場監管總局、供銷合作總社等部門。

通知要求，各地要在8月中旬前出臺省級實施方案。截至10月21日，南方周末記者統計，目前已有28省（直轄市、自治區）發布省級“限塑令”。湖南、安徽、北京尚未公布，北京市發改委相關人士答復南方周末記者稱，方案還在制定中，將于年底前出爐。

現有方案都以國家新版“限塑令”為藍本，西藏和青海對快遞塑料袋的要求更加嚴格，上海、浙江、廣西和廣東珠三角還分別提出“塑料垃圾零填埋”。

江南大學機械工程學院教授、中國包裝聯合會包裝工程委員會秘書長王軍表示，做到“零填埋”需要地方具備充足的垃圾焚燒能力，更重要的是運行高效的回收體系，經濟發達省份在這些方面具備更好的基礎。

有的省將任務細分到部門，如《黑龍江省塑料污染治理重點任務時間表》中可看到，禁止生產和銷售一次性塑料棉簽由黑龍江市場監管局、藥監局負責，全省范圍餐飲行業禁止使用一次性塑料吸管由黑龍江商務廳負責。大體上，凡涉及禁止生產環節，由市場部門負責；凡涉及消費環節，主要由商務部門負責。

江塨漢聽聞，東莞城區的奶茶店已接到通知，對新上的塑料吸管產能的審批也卡得更嚴了。

與其他地區相比，海南于2019年初就發布了全面禁塑令，因而在落實上也“快人一步”。從2020年8月起，海南在全省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國企、學校、旅游景區、大型商超、醫院等重點行業場所開展禁塑試點工作。據省生態環境廳土壤和農村環境處科長陳曦透露，目前試點單位替代銷量約為350噸，“黨政機關事業單位禁塑試點做得最好”。

在這場限塑戰役中，主管快遞業的國家郵政局也是主力軍，設立了代號為“9792”的快遞包裝綠色治理的四項目標。10月16日，國家郵政局第四季度新聞發布會介紹：截至8月底，“瘦身膠帶”封裝比例達94.3%，電商快件不再二次包裝率達到68.5%，可循環中轉袋使用率達87.2%，新增3.5萬個設置標準包裝回收箱的郵政快遞網點。“預計年底前能夠完成四項既定任務”。

紙和可降解塑料：新的產業機會

康源同時也生產塑料袋，但現在倉儲都得為紙吸管讓路——打開倉庫大門，上千個紙箱如艦隊般橫向展開，又密集疊壓在一起，幾乎夠到了天花板。

“這全都是我們為明年年初囤的貨，加上我們在深圳的工廠，現在儲備了1000萬支紙吸管，還準備每天從正常生產里擠一點（產能），再囤2000萬支。”江塨漢躊躇滿志，準備著奇貨可居。“預計明年年初政策一落實，商家加價估計都拿不到貨。”

這是東莞紙吸管產業的第二波高潮。江塨漢說，網絡平臺上很多“紙吸管廠家”，其實是傳統塑料廠或者貿易商做紙吸管代理，只為了趕上這次商機。“要他們真正轉型，其實挺困難的，需要一定技術儲備。”

除了紙吸管，食品級白卡紙可供替代一次性塑料餐具，同時帶動了紙塑模具的需求；瓦楞紙箱可供替代快遞包裝塑料袋。近幾個月來，“中國紙業”網站連續轉載有關限塑令的最新消息——整個紙業期待著踩在一次性塑料制品的“尸體”上，迎來風口。據企查查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8月底，2020年全國共新增造紙相關企業2.5萬家，其中上半年共注冊1.6萬家，同比增長210%。

不可降解塑料有兩個候選的替代者：紙和可降解塑料，紙的優勢主要在于產量和成本。華創證券研報預測，2025年白卡紙替代餐飲外賣領域一次性塑料餐具規模有望達到234萬噸。而可降解塑料中主要用于餐具的PLA（聚乳酸），全球年產量只有約幾十萬噸，還要被歐美用去大部分。剩下的“可能只夠全國范圍內的餓了么外賣消耗幾天”，時歡表示。同時，每噸PLA成本還是不可降解塑料的6-8倍，“商家可能一時難以接受換上這么貴的餐具。”

王軍認為，一次性塑料制品要被淘汰，需要滿足3個條件：供給側可替代、替代品成本可控、被替代品對環境負面影響較大。“綜合下來，目前條件比較成熟的就是紙吸管，一根紙吸管現在能做到7分錢，傳統塑料吸管成本3分錢，這個成本差相對而言已經很接近了。”而一次性塑料袋和餐具適用范圍太廣、太方便，很難在短時間內徹底淘汰。

禁塑后的替代品真空，吸引了化工企業。2020年5月，中石化宣布實現PBST、PBAT兩種生物可降解塑料工業化生產，而中石化也恰恰是不可降解塑料產業最上游的原料供應商之一，有人評價中石化“不想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不少地方政府將限塑視為新的產業機會，河南、廣東省更是直接寫到了省級的“限塑令”中。

海南省塑料行業協會秘書長周鴻勛回憶，2020年9月底協會舉辦了禁塑論壇，海南省生態環境廳協助起草函件、轉發舉辦通知，海南省環境廳總工、土壤和農村環境處處長還到場致辭，“不是當作一個任務在完成，而是真的要把產業做起來”。

據海南省生態環境廳統計，截至目前已有8家原材料和制品項目通過招商引資落地海南，7家本地塑料企業完成升級轉型。

“價值這么低的東西，怎么管？誰愿意管？”

各省的方案出臺后，塑料廠家這邊，一切似乎風平浪靜。2020年10月，東莞的塑料吸管廠仍在正常接單生產。新“限塑令”會否成為只吹過大品牌、大城市的一陣風？

即便已經坐在“風口”上，海南賽高新材料公司副總經理劉瑩瑩仍有些擔心，因為目前不少客戶仍處于觀望態度，訂單量還未迎來爆發期，“先讓客戶點菜，我們再做菜，只要政府監管力度大，訂單量就會上來，那時我們就能根據需求適當增加生產線”。

東莞寮步鎮的一家塑料吸管公司也在緊盯著政府的執行力度。該公司總經理周意已經試制成功了紙吸管，但他擔心政府若執行力度不足，小一些的奶茶店自然不會跟進，大的奶茶品牌也會回頭重新用塑料吸管，這筆賭上未來的投資就打了水漂。東莞卓邦塑業總經理陳林很理解朋友周意的猶豫。“吸管廠商普遍比較小，所以轉型是很被動的、跟著市場走的。”

2020年底大限將至，很多地方方案的實施細則尚未出臺。南方周末記者聯系了廣西、上海等地發改委，詢問如何執行“限塑令”。截至發稿，尚未得到回復。

深圳一家便利店店主展示了他店里的兩種塑料袋：一種是有品牌、有條形碼的達標塑料購物袋，一種是即將禁止使用的超薄塑料袋。經歷過12年前那場“限塑令”的他反問：“價值這么低的東西，怎么管？誰愿意管？”

即便在限塑先行者海南省，海口市一家漢堡王門店仍在使用不可降解的一次性塑料吸管和塑料袋。10月26日，漢堡王公共事務部工作人員回應南方周末記者，漢堡王會按政府要求執行，“但仍須一些準備時間”。

最需要改變也是最難改變的是消費習慣。即便是“最適合淘汰”的塑料奶茶吸管，在微博上還是引發一片懷念之情。紙吸管在奶茶里泡久了容易爛，插入杯中時容易折斷，不能滿足“咬吸管”的樂趣……槽點不一而足。

令時歡有些意外的是，許多餓了么平臺的外賣商家們似乎對新“限塑令”不太上心。“他們覺得，如果替代品還沒出現或者買都買不到，政府是不會禁我的。（信息來源：南方周末 ?日期：2020年10月30日）